他收枪,垂头,回身,重回直升机内。
旁边水泥石台上,烟头仍然在燃烧,在盛大的黄昏下固执地亮着金红的火光,淡蓝色的烟雾飘起来,离这里很远。
我看向他。
怒气如来时一般匆忙而去,我顿了顿,弯腰擦了擦腿上的灰,忽然就没了脾气,也懒得再蹲着了,跟着就坐在他旁边,低头看着他膝盖上的枪。明显改装过的巴雷特M82A1M,双室枪口制退器被进一步改良,能极大减小后座力。我看了一会他擦枪的姿势,脑海里闪过直升机上被映在深红夕阳前的剪影,又想起江明说的话。
“把烟灭了。”
我咬着烟头,回忆起那个人收枪的利落姿势,一股气落在喉间,不知是要出还是要进,最后忍不住笑了一下,长长地吐了一口烟,走到石台靠树的边缘蹲下。旗袍下摆落在我脚踝旁边,若遮若现,被晚风一吹贴紧腿部,像一把切来的锋利的刀。
从这里可以越出那道又矮又破的围墙,依稀看到后山的情景。一小片的躁动,人影纷纷,一个男人被扛起来扔远,顺着山坡的弧度一路滚到了山下,期间毫无反应,应当已经死了。
而这个华裔根本不理我。
我愣了一下,下意识地后退一步,但因为蹲姿而没有站稳,真丝被身体压在灰蒙蒙的地面狠狠蹭了一下,手掌才狼狈地支住身体保持好平衡。我操了一声,弹手扔开烟头,愤怒地站起来向下看去。我完全没有料到这里会有人,在走近石台的时候我也瞥过这边一眼,只看到一片深沉的阴影,完全意识不到人类的存在。直到此刻,他发出声音来,吓了我一跳。
这人背靠着石台坐在地上。黑头发,黑色背心,手臂肌肉线条流畅强健,丝毫不显生硬刻意,肌肉群以战备的姿势紧紧扒在骨架上,生长得极具效率。美军迷彩长裤,黑色军靴,膝盖曲起放着一把巴雷特狙击枪,手腕搭在枪管,腕骨突出,精悍凛冽。
他嗯了一声,嗓音几乎没有情绪变化。
一道平静的声音从树荫下的阴暗处传来。
黑鹰载着他们从操场之上飞过,很快就看不见了。
——下一秒我就跳了下去,站在他面前咬着牙看着他。他抬眼来看我。黑眉毛,黑眼睛,华裔。我顿了一下,仍然没忍住伸脚踹了他一下,被他轻轻一抬腿避开。
在我眯眼观察时,一个靠里的人影忽然探出身来,瞬间侧身跪姿持枪,如履平地般对着山坡处瞄了几眼,纠偏完成,毫不犹豫地扣下扳机,子弹幽灵一般射出。
我轻轻张开握起的五根手指。
等我上楼拿了一包烟下来之后,佣兵明显换了一波人,刚才的直升机应该是带人换防巡逻。江明就站在一辆越野车旁边,手里夹着烟拿着一张地图点了几下,头也不回地冲着我挥了挥手,示意我暂时别去找他。
但他要更瘦一些,更劲韧一些,我几乎可以从他后颈到肩膀的弧度猜测出他的站姿,挺立,笔直,与周围半弓着背摇摇晃晃的佣兵截然不同。他必定是军人行伍出身。
我想起自我要求严格的狙击手会拒绝烟酒和一切刺激性产品,为了保持眼睛的敏锐和手指的稳定。他不接受失控,不接受与冷静理智背道而驰的东西。我一瞬间想
这应该就是刚才被狙杀的那个人,那个枪手的确是命中了。
抽烟要避开一个人。
下面的佣兵有人“哇哦”了一声,互相看了看,没有更多反应。
我捏着白色的软烟盒,犹豫了一下还是又点了一根,往东边的水泥石台走去。石台旁边有棵大树,放肆地垂着浓绿的枝条,从夕阳下抢出一荫阴沉沉的黑影。石台砌得不低,我撩起旗袍的开叉,膝盖跪在石台上爬上去,蹭了一片灰。
我顿了一下,说,你是鬼枪?
我看不见后山的情况,但看他最后的动作就知道必然命中,一个好的枪手的一举一动都在昭示他的精准。
但他显然不为所动,眉毛都没抬一下,黑黢黢的眼睛如同声音一般平静地看着我在那儿跳脚。被他这样的视线看着,我感到一股没由来的寒意从裸露的背脊升起,但转念就想到臀部处的衣料全部蹭脏了,怒气当即盖过了这股惧怕,狠狠地踹了石台一脚,有灰尘簌簌落下来,扑在我小腿上。
我拧着眉拎着裙摆拍掉腿上的灰,松开手,墨绿的下摆带着开叉如阴柔的水般滑下,开叉荡了荡,遮住了膝盖,落在小腿腹最细的地方。
机门大开,从我的角度只能看见里面站了四五个人,看不清是不是有江明。
我气得要死,对他说你能不能用正常打招呼的方式提醒我,我的新裙子没法穿了!新的,让我跑了五次,改得我头疼的新裙子!你这个混蛋!
这种身材在这里不特殊,这里不是健身房,男人们的肌肉不是由蛋白粉堆积而出,每一个佣兵都是在长年骇人的训练之中千锤百炼而成的身体,每一寸都犹如枪械零件,结合在一起便是最致命的武器,在数学和艺术两方面都显出无与伦比的美感。
我捏着烟,正要往嘴里送。